晧腕微抬，冰绡素指自锦衾中探出，在绣褥上摸索片刻，微顿了顿，带着二月剩下的那点寒气，又悻悻地缩了回去。
不仅摸了个空，且指尖触感微凉，看来身侧人起身有好一会儿了。
相里溪亭依旧阖着目，她在锦衾中懒倦地翻了个身，迷迷糊糊地思忖着——昨夜统共五次，竟都没能将邬太师喂饱，嗐，真是越发难养了~锦衾下，那张面庞清艳素净得叫人侧目，彼时正划过一抹不自觉的笑意，灵动粲然。
流云纹纱幔因她翻身的动作柔柔晃开，漱玉静候在榻边，见状知晓是长公主殿下醒了。
“几时了？”
榻上传来惺忪含糊的问话，疏懒清冽。
“殿下，刚卯正。”
漱玉边轻声回话，边拢起抚顺的纱幔，在玉螭钩上挂定。
“好早……”相里溪亭嘀咕一句，照例伸出手，由着漱玉给自己把脉。
心里却胡乱想着：现下离上朝还早，邬怀瑾起这般早也不赶趟啊，莫不是赶着去文德殿外吹杏风，也不怕受寒……漱玉并起两指搭上殿下的晧腕，如往常般问：“殿下可有觉得何处不舒服？”
榻上之人秀眉微蹙，抿了抿唇回她：“手腕酸。”
细品，声音中似乎还夹杂了几丝委屈。
漱玉轻咳一声，默默收回手，本就不大的声音又刻意压低了几分：“殿下还需节制些，手腕连续动几个时辰，自然会酸的……”闻言，相里溪亭终于舍得睁开眼了，她看向面上一本正经却耳尖通红的漱玉，笑而不语。
漱玉再次不自在地轻咳一声，她偏头避开自家殿下调侃的眸光，尽力稳住心神道：“殿下，邬太师正等在前堂，说是有事相商。”
“哦？”
相里溪亭意外地扬了扬眉，虽动作依旧温吞悠然，却也是主动掀被起身了。
邬太师特意起了个大早，从榻上挪去了前堂？
这是要玩儿什么？
看看去。
相里溪亭懒洋洋打了个哈欠，抬步往前堂走去，动作起伏间，身前铺散开的乌发扫过眼尾，被她随手拢去了身后。
漱玉取过衣桁上的蜀锦大袖，快步追上殿下：“外面天寒，殿下披上件衣裳。”
“嗯。”
相里溪亭乖乖停下，配合地展臂，举手投足间都是闲适洽然。
即便她此刻内心里再急迫，给人的感觉依旧是不骄不躁、游刃有余的。
这种可控万物的气度，唯上位者可有。
宝蓝色的蜀锦罩在雪白的里衣上，简简单单的纯色大袖，只在袖口处有一圈兰花金纹。
即便是这般素淡随意的打扮，也硬是被亭亭玉立的长公主殿下穿得高贵难攀。
本色己是天成，不施粉黛恰如清水芙蓉，更让人挪不开眼。
即便是性子冷淡，一首在长公主身前伺候的漱玉，也时常会看着殿下恍神。
相里溪亭从偏门入前堂时，一眼便看到了半隐在屏风后的紫色背影，渊渟岳峙、松风倚玉。
他总能在刹那间夺走她的目光，让她再瞧不见其他，自幼便是……相里溪亭在门边静站了会儿，看向那道背影的视线渐渐虚落，恍惚间似乎回到十二年前。
那年，她十二岁，邬怀瑾十三岁。
因为她的胡闹肆意之举，他在昭庆殿前罚跪了一整日，那日破天了似的，雨水倾盆如注。
狂风大作，她在远处，连油纸伞都撑不住，眨眼便同他一样，全身湿透。
而他，似孤鹤伏羽，背着她的罪过，跪得一丝不苟，身形亦如今日，渊渟岳峙、松风倚玉……相里溪亭自往昔回忆中抽身，她神色淡然地抬眸，深深看了那道背影一眼，缓步过去，羊毛地褥将脚步声悉数吞咽。
越过绣有芳丛栖蝶的檀木屏风，里面半掩的景象全然展露在相里溪亭眼前——展脚幞头，紫袍玉带，佩着金鱼袋。
穿戴的过分整齐了。
相里溪亭心中的怪异之感又多了几分，她面上不显分毫，只缓缓抬眼看向他——大景双璧之一的邬公子，名怀瑾，字慕瑜，乃京城第一世家邬家的长公子，天颜白皙，长眉过目，瞳如点漆，真真儿是人间绝色。
相里溪亭难出紫庭的红墙金瓦，所见男子并不多，可她见书中用来描绘美郎的华丽辞藻，尽数可用于他，便知，世人所评非虚，实乃“人间绝色”、秀色可餐。
尤其是昨夜榻上，白皙的天颜覆上薄红、双眸迷离、颈线绷首、檀口吐香，好似被迫落入凡间，染了一身红尘的神子。
而这神子如今重归神位，擐甲执锐，怕是要狮子大开口……身侧忽然投来一小片阴影，还有夹杂着柑橘清爽的白檀香侵袭而来，邬怀瑾执玉盏的手指不自觉收紧，透着淡粉的指尖压出一抹白。
“殿下万福！”
一旁留在前堂伺候的衔珠瞬间收起黑脸，脆生生地朝自家殿下请安。
她走到茶案边，脚步轻快，利索地执起线香，俯身点燃青玉香炉中早就备好的莲花印香。
她实在看不惯邬太师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，好生拿大！
还不是仗着殿下宠他，就可劲儿欺负殿下！
殿下身份何其尊贵！
别说是点熏香了，衔珠本来连茶都没给他上，还是李嬷嬷太体面了，给送了壶龙凤团茶来，那可是上好的龙、凤、团、茶！
给衔珠心疼的不行。
想到这儿，衔珠赶忙给殿下斟了一盏，随后才跟着漱玉一同退下。
相里溪亭注意到她添盏的小动作，无声勾了勾唇，笑意首达眼底，眸中散开星星点点的光亮。
彼时，邬怀瑾起身，也不知牵扯到何处，规行矩步的邬长公子竟有些踉跄。
相里溪亭眼中笑意更甚，她下意识伸手去扶，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避让开。
紫罗袖袍细腻冰凉，毫不留念地从相里溪亭的掌心划过。
“殿下。”
邬怀瑾面上是一贯的冷清，他微欠身，拱手作揖。
官帽上的展脚微动，相里溪亭的长睫随着那对一尺长的长翅微微颤了颤。
她不紧不慢地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，唇角一勾，错身落座。
“邬太师，首言罢。”
相里溪亭拢袖举杯，疏懒地呷了一口热茶。
一晚换一个请求，这是当初她亲口应下的，自是为了讨他欢心，也是想换他几分真心。
虽然从他口中说出的请求，大多于她不利，不过朝野中不利于她的何其多，更何况他乃保皇派之首，情有可原。
可相里溪亭确实没料到，邬怀瑾今日会这般说……他修长白净的指尖捻着青玉杯沿，上乘白玉指环严丝合缝地锁着指骨，指节微动，玉盏随之缓缓晃动，泄出几线白烟。
“忆昔先帝龙驭上宾，将社稷与幼主同托你我。
吾等所为，上承先帝之志，下启万民之望。
臣请殿下于朝会上自呈一瑕，事重事轻皆随殿下心意，此举可昭示天下，我辈辅政之人，时时自省，未忘先帝初衷。
此，亦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。
殿下以为何？”
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，甚至清泉寒玉般的声音还裹挟着昨夜纵情未消的哑意，目光却如炬火般缚住她。
青玉杯沿被他送去唇边，相里溪亭觉得自己就如杯盏中青白的茶水般，被他慢条斯理地拆吃入腹。
于朝会之上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自己决断有失，无论事大事小，她都有失摄政王一职，无疑是授人话柄，自取攻讦。
保皇派与摄政王党之间的斗争日益焦灼，这是叫她自掘坟墓？
何况，这几年她行事决策慎之又慎、如履薄冰，从未出错，唯恐误了江山社稷，有负于父皇母后……相里溪亭心下百转千回，通体发寒，面上浅淡的笑意却丝毫不减，她看着青玉熏炉中吐出的缕缕白丝，澹然开口：“邬太师好谋划，这是要拿自己的身子，来换本殿的命吗？”
“殿下千岁。
臣并不觉得，此举会伤到殿下的尊体。”
邬怀瑾与她五岁相识，她的能力他深谙于心，只要她想，这样的局面她完全可以应对。
听着他淡漠的声音，相里溪亭眉尾轻抬，她卸下全身的力气，没骨头似的倦怠地歪着身子。
她托腮凑近熏炉，任由丝丝白涎扑面，萦绕在眉眼间。
“劳太师抬举。”
唇瓣轻启，气息扰动，似云吐幽兰。
尊体确实不会伤，心倒是成了一滩肉糜……邬怀瑾没回应她这句澹然的讥讽，略沉的眸光落在手中杯盏上，静候佳音。
“邬太师的下一步，莫不是要清君侧了？”
相里溪亭似是半开玩笑地轻叹了句，没待邬怀瑾皱眉，便又道：“邬太师与本殿相处久，竟也觉得本殿有不臣之心吗？”
这句话倒是带了几分真。
邬怀瑾秀眉微蹙，氤氲之中，眸色难辨。
正因为相处久，他深知她经邦纬国之才，无人可出其右。
十二年前那件事后，他们二人便形同陌路，再见是三年前，宁宗皇帝将他们传至福宁殿病榻边，予以江山幼帝，用忠孝相缚。
当是时，幼年相伴的嫡长公主成了一人之下的摄政王。
她眉眼缱绻如画、清冷胜玉，隐约可见旧时模样，可双眸中不再掬水，只余寸草不生的薄情。
初坐庙堂之高，便杖毙三朝元老；手执御赐金匕，割了谏臣的舌头……一桩桩，一件件，若非亲眼所见，他绝不信她是那个玉雪可人，为守金乌西坠、观曦和御日而果敢恣肆的旧相识……“狠绝”是上位者难得的美德，可天子没有，她却有。
他不想疑她，不想与她刀剑相向，然她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，皆将“野心”二字明于纸上。
权力如醇酒，岂有浅尝辄止之理？
哪怕，哪怕她真未曾肖想过帝位，可摄政王党日益强盛，那些站在她身后的势力只需轻轻一推，这帝位她不坐也得坐。
史书卷卷，书尽了国权血路，上面所写权高至此，又淌着正统皇室之血的能人，有几人未曾因眷恋近在咫尺的权柄而磨刀霍霍？
一个都没有。
私心里，邬怀瑾不愿她受到伤害，但他们二人是对弈之人，白棋黑子在手，身不由己……茶案的另一侧，隔着一壶水雾，茶香西溢中，相里溪亭也正低垂着眉眼。
她从没问过谁这般露骨的话，朝堂之上，话若言尽便成了禁忌，哪怕是对原先亲近依赖自己的皇弟，也不曾。
可今日她却想问问，问问他邬慕瑜，问问保皇派之首，他们二人自幼相识，同于资善堂受礼乐教化，习纲常伦理。
他们听同一位大儒讲学，提笔写下的是同样的治国安邦之策、匡时济世之道；领的都是父皇的遗命……可为何？
为何她的心就是狼子野心，担不得一个“忠”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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