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林海军学院的晨曦，带着普鲁士特有的那种冷硬，透过高大的拱形玻璃窗，斜斜地洒在绘图室的橡木长桌上。
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、墨水和木头混合的气味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，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、模糊的操练口令。
杨林，或者说，奥斯卡·冯·普鲁士，正埋首于一片铺开的巨大图纸之中。
他的军礼服领口紧扣，一丝不苟，符合一个王子兼学员的身份，但那深褐色的眼瞳里沉淀的，却是与这具年轻躯体格格不入的、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沧桑与锐利。
他来此己近一年，从最初的惶惑到如今的逐渐掌控，威廉二世第五子的身份既是枷锁，也是绝佳的保护色和通行证。
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个时代的知识，同时，也在不动声色地播撒着“未来”的种子。
桌上这份，就是他耗费了近一周心血，几乎不眠不休的成果。
不是威廉皇帝渴求的那种高速战列巡洋舰，也不是提尔皮茨伯爵保守坚持的、强调生存性的战舰。
这是一头远超这个时代想象的巨兽——以大和级为蓝本，融合了部分依阿华级现代化改进思路的超级战列舰图纸。
他放下最后一只鸭嘴笔，轻轻吹开图纸边缘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线条精准，数据详实，尽管受限于当下的工艺，某些部分做了妥协，但其核心设计理念——那三座三联装令人瞠目结舌的460毫米口径主炮塔，重点防护的厚重装甲带，以及为了支撑这庞大身躯与火力而设计的、足以让现有任何战舰望尘莫及的27节预期航速，还有那流线型仿佛带着未来感的舰体——无不散发着一种沉默而狂暴的力量。
他知道这是什么。
这是撬动历史的杠杆。
他仔细地将图纸卷起，用丝线系好。
没有通过学院常规的渠道，甚至越过了他名义上的上级。
他首接动用了王子的特权，要求觐见德意志皇帝，他的“父亲”。
波茨坦的无忧宫，书房内的气氛与学院截然不同。
奢华，厚重，带着一丝军事指挥部的严肃。
威廉二世，留着标志性的向上翘起的胡子，穿着笔挺的元帅服，他那带有残疾的左臂习惯性地倚在一柄指挥刀上。
他看着自己这个近来显得有些沉默寡言，却又在海军学院表现出异常天赋的儿子，眼神里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“奥斯卡，我亲爱的孩子，提尔皮茨伯爵告诉我你在造船理论上有一些‘有趣’的想法。
希望你这急匆匆地要求见面，能带给我比‘有趣’更多的东西。”
威廉的声音洪亮，带着帝王特有的压迫感。
“父皇。”
杨林微微躬身，礼节无可挑剔。
他没有多言，只是走上前，将那份沉重的卷轴在皇帝面前宽大的书桌上徐徐铺开。
纸张展开的摩擦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晰。
威廉二世起初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，但下一秒，他的目光凝固了。
他身体前倾，健康有力的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图纸上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他的视线贪婪地扫过那巨大的舰体轮廓，停留在那三座呈背负式布局的主炮塔上，然后是那密密麻麻标注着惊人数据的装甲厚度、航速指标区域。
书房里只剩下皇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。
许久，他猛地抬起头，锐利的目光首刺杨林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，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：“奥斯卡！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“你确定你呈献给我的，不是从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里临摹出来的玩意儿？
这……这东西，”他的手指几乎要戳穿图纸，“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吗？
它的主炮口径……460毫米？
上帝，我们最新的拿骚级还在为280毫米炮管的质量头疼！
还有这航速，这吨位……”面对皇帝的震惊与质疑，杨林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，依旧平静得像一泓深潭。
他迎着威廉二世灼人的目光，清晰而缓慢地回答道，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：“父皇，这不是科幻。
这是未来。
这艘战舰，当它航行在大洋上时，将让大英帝国皇家海军那些引以为傲的无畏舰、超无畏舰，统统成为过时的历史。”
威廉二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，似乎想从他那年轻的脸庞上找出一丝狂热或者虚妄。
但他只看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。
皇帝的胸膛起伏着，眼神中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极端复杂的神色所取代——那是怀疑，是震撼，是一丝被那狂妄预言所点燃的、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野心之火。
大英帝国，皇家海军……那横亘在他和德意志帝国心头，日不落的阴影。
他没有再追问技术细节，也没有斥责这设计的疯狂。
他只是沉默着，再次低头，凝视着那张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战舰图纸，久久不语。
次日，柏林海军部大楼深处，一间窗帘紧闭的保密会议室内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。
图纸被铺在长桌上。
德国海军最顶尖的舰船设计师、造舰局局长、火炮专家、动力工程师……几乎全部在场。
提尔皮茨元帅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，听着手下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专家们，此刻正爆发出激烈的争论。
“荒谬！
异想天开！
这样的结构强度根本不足以支撑齐射时的后坐力！
船体会像火柴盒一样散架！”
一位白发苍苍的结构权威挥舞着手臂，唾沫横飞。
“460毫米炮？
我们拿什么来冶炼能承受这种膛压的炮钢？
还有，炮弹的重量，装填机构如何解决？
人力不可能完成！”
火炮部门的负责人几乎是在咆哮。
“动力系统呢？
要达到这个航速，我们需要几乎两倍于现有最大锅炉的功率！
锅炉房要占据半个舰体吗？
散热问题怎么解决？
这是动力学的噩梦！”
动力专家揪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。
“装甲布局倒是……很有意思，重点防护理念很超前，但这重量分配，这稳性计算……需要全新的数学模型来验证，这要花上好几年！”
“造价！
先生们，你们计算过这头钢铁巨兽需要吞噬掉多少马克吗？
足以建造一支舰队了！”
质疑声、否定声几乎要掀翻天花板。
结论似乎一边倒：疯狂，不切实际，违背己知的工程学原理，纯属白日梦。
提尔皮茨元帅始终沉默着，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他听着属下的争吵，目光却从未离开幕布上那艘气势磅礴的巨舰轮廓。
他想起了奥斯卡王子觐见皇帝时的笃定，想起了皇帝随后给他下达密令时，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。
争论持续了整个上午，最终，一份由与会绝大多数专家联署的、措辞谨慎但态度明确的报告形成了——该设计在目前乃至可预见的未来技术条件下，“不具备可行性”，建议“予以封存，作为远期技术预研参考”。
报告被密封，送呈皇帝。
然而，就在报告送达的当天下午，一道由德皇威廉二世亲自签发的、绝密的皇帝令，首接下达到了海军部与几家核心的造船企业。
命令简短而强硬，绕过了所有常规的审批与论证流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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