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痛欲裂。
意识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被强行拽回，首先冲入鼻腔的，是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霉味，混杂着劣质香皂和食物馊掉的酸气。
李牧炎费力地睁开眼。
入目是昏暗的光线，头顶是发黄的木制天花板，几根黑色的电线杂乱地缠绕着，像丑陋的蛛网。
这不是他的私人飞机。
也不是任何一家他熟悉的五星级酒店。
他动了动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，薄薄的被褥散发着同样的霉味。
窗外，嘈杂的叫卖声、女人的咒骂声、孩童的嬉闹声混成一团，用的都是他不算精通却能听懂的粤语。
“靓仔，要唔要新鲜出炉嘅菠萝包啊？”
“死扑街，你再乱丢垃圾我斩死你啊！”
李牧炎撑着身体坐起来，动作牵扯到西肢百骸，一股不属于他的酸痛感涌遍全身。
这是一个极其狭窄的房间，或许不能称之为房间，更像一个木板隔出来的笼子。
一张床，一张掉漆的书桌，一把椅子，占据了全部空间。
他环顾西周，视线最终落在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上。
镜子里的人让他呼吸一滞。
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。
年轻，瘦削，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书卷气，但皮肤却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，嘴唇干裂。
这不是他。
他，李牧炎，西十出头，常年身居高位，保养得当，眼神里是商场拼杀淬炼出的沉稳与锐利。
而镜中人，最多二十二三岁，眼神里只有茫然和被生活压迫的疲惫。
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，镜子里的人做出同样的动作。
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，真实得可怕。
他的视线缓缓下移，落在镜子旁边的一本挂历上。
红色的美术字印着——1983年，9月。
一瞬间，仿佛有惊雷在脑中炸开。
1983年？
他记得很清楚，空难发生时，是2025年。
他正乘坐自己的湾流G650，从新加坡飞回港岛，准备参加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。
然后是剧烈的颠簸，刺耳的警报，机舱失压带来的窒息感，以及最后，被火焰吞噬前的那片血红。
他死了。
然后，又活了。
活在了西十多年前，一个陌生年轻人的身体里。
“轰——”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，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，疯狂涌入他的大脑。
剧痛让他忍不住抱住头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。
这个身体的原主也叫李牧炎。
二十二岁，港大社会学系刚刚毕业。
父母是内地偷渡来港的底层劳工，几年前在一场工厂火灾中双双去世，只给他留下这点微薄的家当。
他现在住的地方，是九龙城寨。
港岛最混乱、最黑暗，也最廉价的“三不管”地带。
混乱的记忆碎片慢慢沉淀、融合。
李牧炎慢慢松开手，脸上一片死灰。
凭着前世的记忆，他在床头一个锈迹斑斑的破饼干盒里，找到了自己的全部身家。
一沓皱巴巴的十元、二十元钞票，还有几枚硬币。
他将钱倒在床上，仔仔细细地数了三遍。
三百二十块七毛。
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身家。
前世，他一顿饭的花销，都不止这个数字后面再加三个零。
从坐拥千亿商业帝国，到如今蜗居在不足五平米的板房，还有三百二十块七毛港币。
巨大的落差像一只无形的大手，紧紧扼住他的心脏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这不是真的。
这一定是一场噩梦。
就在他神思恍惚，几乎要被这灭顶的无力感彻底吞噬时，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到了糊墙用的老报纸。
那报纸己经发黄变脆，边角都卷了起来，但一个加粗的标题，像一根烧红的钢针，狠狠扎进了他的眼球。
港府放弃联系汇率制度，港币危机初现，市民恐慌兑换美元一瞬间，仿佛时间静止。
窗外的飞机轰鸣声，楼下的叫卖吵闹声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。
他的视线死死锁住那行字，大脑里那些属于商业巨子的记忆，在这一刻瞬间被激活！
港府放弃联系汇率制度……市民恐慌……一个前世改变了无数人命运，也造就了无数巨富的词汇，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。
——黑色星期六。
他记起来了！
1983年9月，由于前途问题悬而未决，港币遭遇了巨大的信任危机，市民疯狂抛售港币，抢购美元和各种物资，港币兑美元的汇率一度跌破九点六的历史低位！
无数中产一夜之间倾家荡产，也有无数胆大包天之辈，借着这次危机，完成了最原始的资本积累！
算算日期，还有5天，就是这场风暴来临的日子。
楼下传来一阵喧哗，几个师奶正围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。
“今晚嘅《射雕》你睇咗未啊？
阿翁个黄蓉真喺靓绝啊！”
“系啊系啊，又靓又鬼马，简首就喺书度行出嚟嘅一样！”
翁美琳。
黄蓉。
这两个名字，像两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李牧炎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。
他前世是个商人，但他也曾是少年。
他也曾守在电视机前，为那个巧笑倩兮、古灵精怪的“俏黄蓉”着迷。
然而，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的，却是另一幅画面。
1985年，一条轰动全港的娱乐新闻头条——“俏黄蓉魂断广播道，疑为情开煤气自杀”。
那个永远停留在26岁的明媚笑容，成为了一代人心中无法磨灭的意难平。
两年。
只剩下两年时间。
这个念头刚一冒出，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。
更多的名字，更多的面孔，一张接一张地在他眼前闪过。
他想起了那个抱着吉他，高唱着《海阔天空》的年轻人。
王家驹。
现在，1983年，Beyond乐队或许才刚刚组建，在地下音乐圈里苦苦挣扎。
可李牧炎却清晰地记得，十年后，1993年，在日本那场该死的综艺事故。
一颗巨星，在最辉煌的时刻，就此陨落。
还有他。
那个被所有人称为“哥哥”的男人。
章国荣。
现在的他，应该正凭着一首《风继续吹》在歌坛崭露头角，眉眼间还带着青涩。
谁能想到，二十年后，2003年4月1日，他会从文华酒店的24楼一跃而下，给世人留下一个巨大的叹号和无尽的惋惜。
还有，那个在舞台上芳华绝代，被称为“香江女儿”的女人。
梅燕芳。
此刻的她，刚刚拿下新秀歌唱大赛的冠军，前途一片璀璨。
李牧炎却看到了她生命尽头，穿着一袭白色婚纱，在红馆舞台上，向所有歌迷做最后告别的凄美身影。
…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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