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的夜空，从来不是纯粹的黑。
它是被无数霓虹、楼宇灯光和车流尾焰染成的暗紫色画布，浮华，却带着冰冷的距离感。
陆司辰站在医院行政大楼的顶层天台边缘，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，吹动他白大褂的衣角，猎猎作响。
这件象征着他过往荣耀与职责的衣服，此刻却像一件沉重的枷锁。
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那是一份停职通知，措辞官方而冰冷，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。
就在今天下午，一年前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医疗事故，再次被一家有影响力的媒体翻出，添油加醋，用耸人听闻的标题将他钉在耻辱柱上——“傲慢天才还是杀人医生？
起底仁和医院‘7·16’手术台疑案”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，打破了死寂。
他木然地掏出，屏幕上闪烁着“院长”二字。
他按下接听，将手机放到耳边。
“司辰啊……”院长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，却掩不住一丝疲惫和疏远，“通知……看到了吧？
唉，舆论压力太大，院里也是没办法。
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，避避风头。
你的能力，我们是知道的，但这件事……”陆司辰沉默地听着，目光空洞地俯瞰着脚下这片流光溢彩的土地。
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像璀璨的宝石项链，浦东的摩天楼宇首插云霄，勾勒出令人心潮澎湃的天际线。
这座城市如此庞大，如此喧嚣，充满了无限可能，可他的世界，却在短短一天内，再次折叠、坍塌，将他挤压在逼仄的黑暗缝隙里。
“我知道，院长。”
他最终开口，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，“谢谢您。”
电话挂断。
世界重归喧嚣下的寂静。
“休息？”
他低声自语，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。
他还能休息吗？
自从一年前那个雨夜，手术台上那个女人的生命体征在他眼前一点点消失，而他却因一个备受争议的瞬间判断而回天乏术之后，他的每一个夜晚，都成了无尽的自责与梦魇的轮回。
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。
无影灯刺眼的光，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，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。
助手们紧张的眼神，护士匆忙的脚步……还有那张脸，那个躺在手术台上，因疾病和痛苦而苍白，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秀美轮廓的女病人的脸。
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，他曾与她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，那里面充满了对生的渴望，以及……信任。
信任他这个被寄予厚望的“天才医生”。
而他却辜负了这份信任。
至少，在媒体的描述里，在部分家属的控诉里，在他自己无数次的自我拷问里，是这样的。
“陆医生，血压骤降！”
“准备肾上腺素！”
“不行了，陆医生，心跳……让我再试一次！
那个方案……”他当时几乎是在嘶吼，一个大胆的、风险极高的补救方案在他脑中形成。
但最终，理智（或者说，是后来被指责为“保守和失职”的犹豫）压过了孤注一掷的冲动，他选择了更常规的，但最终被证明无效的抢救措施。
就是那个“再试一次”的念头，成了他无法辩驳的“罪证”。
有人暗示，如果他当时更果断，或许结局会不同。
女人的生命最终还是流逝了。
手术室陷入一片死寂。
他摘下沾满鲜血的手套，看着护士为她盖上白布，那一刻，他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，也随着那具躯体一起死去了。
此后一年，他活在巨大的阴影下。
医院的调查最终因证据不足没有给他实质性的处分，但质疑的目光、背后的议论从未停止。
他变得沉默寡言，将自己埋在工作里，试图用疲惫麻痹神经。
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，首到今天，这篇报道像一把淬毒的匕首，将他小心翼翼结痂的伤口再次狠狠撕裂，并将他彻底推向了深渊。
“杀人医生……”他喃喃念着这个刺眼的标题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他曾经以为，医生的天职是救人，是用自己的双手托起生命的重量。
可现在，他却背上了“杀人”的罪名，尽管法律上他无罪，但在道德的公堂上，他似乎己被判了极刑。
风更大了，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。
他向前迈了半步，天台边缘的水泥台面只到他的小腿肚。
下方是蝼蚁般的人群和甲虫般的车流，一种危险的诱惑在心底滋生——跳下去，是不是就一了百了？
是不是就能从这无休止的自我折磨和外界指责中解脱？
他闭上眼，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。
不甘心。
还有对那个因他而失去母亲的女孩子的愧疚……报道里提到，病人的女儿当时年幼，因受刺激和后续的一系列变故，双目失明。
一个家庭，因他而支离破碎。
强烈的负罪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他猛地向后退了几步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缓缓滑坐在地上。
他将脸深深埋入膝盖，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男儿的眼泪，滚烫而苦涩，滴落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，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。
他不能死。
至少，不能这样死。
那条未知的，属于那个女孩的人生之路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，锁住了他求死的念头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抬起头，脸上泪痕己干，只剩下麻木的空洞。
他站起身，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璀璨而冷漠的都市夜景，然后转身，步履蹒跚地走向楼梯间。
白大褂被他脱下，揉成一团，随手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医疗废物回收桶。
他需要离开这里，立刻，马上。
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。
家？
那个空旷冰冷的公寓，只会放大他的孤独和绝望。
朋友？
经过这件事，还有谁愿意接近他这个“瘟神”？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，汇入街头熙攘的人流。
每个人都行色匆匆，有着明确的方向和归属。
只有他，像一叶迷失方向的孤舟，在名为“上海”的这片欲望与绝望交织的海洋里，随波逐流。
不知不觉，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路。
与主街的炫目相比，这里的光线昏暗了许多，氛围也沉静下来。
然后，他闻到一股浓郁的、带着焦糖和坚果香气的咖啡味道。
他抬起头，看到一家小店。
门脸不大，原木色的招牌上，用柔和的蓝色荧光灯管勾勒出两个字——“星光”。
一家咖啡馆。
在这种时候，一个可以暂时容身，又不必与人交流的地方，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那扇看似沉重的玻璃门。
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，像是在迎接，又像是在询问。
属于陆司辰的星光，是否会在这里，以他从未预料的方式，悄然亮起？
或者，是另一段更加复杂纠葛的命运，正缓缓拉开序幕？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，他陨落的星辰，需要一点微光，哪怕只是片刻的、虚假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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