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房的横梁积着厚厚的灰，蛛网在梁下牵牵连连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将这方狭小的空间裹得密不透风。
虞千夜踮着脚，指尖捏着三尺偷藏的白绫，她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，将白绫绕过横梁，打了个紧实的死结——这是她在棺材铺帮工多年，看木匠捆木料学来的结，牢固，经得起拉扯，就像她这十六年来，被命运死死缠住的人生。
绳圈悬在半空，高度刚够她踮脚就能探进去。
虞千夜望着那片灰扑扑的布料，眼底没有泪，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。
棺材铺里的棺木，无论多么破旧，至少能给逝者一个安稳的归宿，可她连选择死亡的地方，都只能是这阴暗潮湿的柴房。
与其被养父虞老三塞进那顶去往沉晦阁的花轿，被那座吃人的凶宅慢慢吞噬，倒不如就这么一了百了，至少能留个全尸，不被那些未知的邪祟糟蹋。
她抬手，指尖刚要碰到冰凉的白绫，柴房门外突然传来铁链拖动的“哗啦”声，紧接着是打手粗哑的吆喝：“死丫头，该出来了！
花轿都到门口了！”
虞千夜浑身一僵，下意识地将白绫往稻草堆里藏，可动作还是慢了半拍。
柴房的门被“哐当”一声踹开，刺眼的天光涌了进来，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。
满脸横肉的打手站在门口，身后跟着叼着烟袋的虞老三，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，像两尊张牙舞爪的恶鬼。
“好啊你个赔钱货！
竟然还想寻死？”
虞老三一眼就瞥见了横梁上的白绫，脸色瞬间变得狰狞，他几步冲进来，一把揪住虞千夜的头发，硬生生将她拽到面前，“我养你这么大，不是让你这么轻易死的！
沉晦阁的聘礼我都收了，你死了，我拿什么还赌债？”
头发被扯得生疼，虞千夜却没挣扎，也没哭。
经过这三天的囚禁，她的力气早就被饥饿和寒冷耗尽了，连反抗的念头都变得麻木。
三天前，那些穿着玄色衣袍的人找上门时，她就该知道，自己的命运早就被虞老三卖给了沉晦阁。
那天下午，青溪镇的阳光难得明媚，可棺材铺里却永远是阴沉沉的。
虞千夜蹲在井边，正费力地刷洗着一口薄皮棺。
这口棺是给城西张屠户的幼子准备的，孩子才三岁，得了急病没撑过来。
棺木单薄，刷起来却格外费力，皂角水溅得她满身都是，领口、袖口都湿透了，贴在皮肤上冷得她不住地缩脖子。
她的棉袄早就打了补丁，里面的棉絮板结得像石头，根本挡不住寒意。
“千夜！
死丫头！
赶紧滚进来！”
虞老三的吼叫声从铺子里传来，带着酒后的浑浊与不耐烦。
虞千夜心里一紧，不敢耽搁，赶紧放下木刷，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渍，快步走进铺子里。
棺材铺的正堂摆着几口现成的棺木，盖着破旧的黑布，空气中弥漫着樟木、墨汁和淡淡的霉味。
虞老三坐在一张缺了腿的太师椅上，手里捏着一个酒葫芦，嘴里骂骂咧咧，面前站着三个穿着玄色衣袍的人。
那三个人都戴着宽大的斗笠，帽檐压得极低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。
他们的衣袍料子粗糙，却异常挺括，上面绣着细密的暗纹，像是缠绕的藤蔓，又像是某种诡异的符咒。
最让人不舒服的是他们身上的气味——潮湿的霉味里混杂着腐土的气息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，像是刚从地下墓穴里爬出来。
虞千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，不敢多看。
她知道，虞老三这种时候叫她，准没好事。
“大人，您看，这就是小女虞千夜。”
虞老三脸上堆着谄媚的笑，一改往日的凶神恶煞，对着为首的黑衣人哈腰点头，“这丫头从小在棺材铺长大，命硬得很，绝对能配得上沉晦阁的尊位。”
“沉晦阁”三个字像一道惊雷，炸得虞千夜浑身一僵。
她猛地抬头，难以置信地看着虞老三，嘴唇哆嗦着，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沉晦阁的名声，在青溪镇乃至周边十里八乡，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。
它藏在乱葬岗最深处，是一座孤零零的宅院，也是一座公认的凶宅。
没人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，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，就会有穷苦人家的女儿被送去“联姻”，可那些姑娘，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。
有人说，沉晦阁里藏着无数冤魂，到了夜里就会出来哭嚎；有人说，那座宅子本身就是一口巨大的棺材，会吞噬掉所有进去的活人；还有人说，见过沉晦阁的灯笼在夜里亮起绿油油的光，照得乱葬岗的白骨都泛着阴森的冷光。
“爹……我不嫁！”
虞千夜的声音发颤，带着最后一丝挣扎，“沉晦阁是凶宅，去了就是死！
我不去！”
“死？
死了也比跟着你这个赔钱货耗着强！”
虞老三脸色一沉，抬脚就踹在虞千夜的后腰上。
那一脚力道极大，虞千夜毫无防备，首接扑进旁边的皂角水盆里，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，口鼻里灌满了苦涩的液体，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虞老三毫不在意，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，硬生生将她拖到黑衣人面前。
她的头皮被扯得生疼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，却不是因为疼，而是因为绝望。
“大人您别见怪，这丫头就是性子倔，不懂事。”
虞老三谄媚地笑着，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减，“回头我好好管教，定让她安分守己地嫁过去，绝不耽误沉晦阁的吉时。”
为首的黑衣人没有说话，只是缓缓抬起手。
他的手指修长，指甲泛着青灰色，指节上戴着一枚墨玉扳指，玉色暗沉，像是吸足了阴气。
他的目光落在虞千夜腕间的银锁上，那是养母失踪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。
银锁小巧，刻着简单的“平安”二字，这些年虞千夜日夜戴在身上，磨得发亮，是她在这冰冷的世界里，唯一的温暖寄托。
“带着它，三日后辰时，花轿会来接你。”
黑衣人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，没有一丝温度，“沉晦阁不缺祭品，但也容不得人耍花样。
若是误了吉时，或是想逃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虞老三，“后果，你们承担不起。”
虞老三吓得一哆嗦，连忙点头哈腰：“不敢！
不敢！
我们一定准时，一定准时！”
黑衣人没再多说，转身带着另外两人离开了。
他们的脚步很轻，几乎听不到声音，像是飘着走的。
首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，虞老三才松了口气，一把推开虞千夜，脸上的谄媚瞬间变成了狰狞。
“死丫头，还敢犟？
沉晦阁是什么地方？
那是你能拒绝的吗？”
他唾沫横飞地骂着，伸手就去扯虞千夜腕间的银锁，“这破玩意儿看着还值两个钱，正好拿去还赌债！”
虞千夜死死攥着银锁，指甲都嵌进了掌心。
这是养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，她死也不会让虞老三拿走。
“不行！
这是我娘的东西！
你不能拿！”
“你娘？
那个死鬼早就烂成泥了！”
虞老三狞笑着，用力掰开她的手指，“在这家里，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！
你一个赔钱货，能活着都是我赏你的！
现在让你去沉晦阁，是给你脸了！”
两人拉扯间，银锁的链子勒得虞千夜手腕生疼，可她依旧死死攥着不放。
她知道，虞老三根本不是为了她好，他只是为了钱。
她隐约听到刚才黑衣人提到了“聘礼”，想必是给了虞老三一笔不少的银子，才让他这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往火坑里推。
养母走得早，虞千夜从小就跟着虞老三在棺材铺长大。
虞老三嗜赌如命，每次输了钱，就对她又打又骂；赢了钱，就喝得酩酊大醉，对她不管不顾。
她吃不饱穿不暖，活得不如铺里的一口棺木。
可就算这样，她也从没想过，虞老三会狠心到把她送去沉晦阁送死。
“我不嫁！
我死也不嫁！”
虞千夜哭喊着，拼命挣扎。
“由不得你！”
虞老三眼神阴狠，一巴掌扇在她脸上。
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棺材铺里回荡，虞千夜被打得偏过头，嘴角立刻渗出血丝。
“把她给我关起来！
别让她跑了！”
虞老三对着后院喊了一声，赌场的打手就从外面走了进来——那是虞老三欠了赌债，特意找来看着她的，怕她跑了断了自己的财路。
壮汉上前，像拎小鸡一样拎起虞千夜，拖着她往后院的柴房走去。
柴房阴暗潮湿，角落里堆着发霉的柴火，墙角还有老鼠窸窸窣窣地跑过，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土腥味。
壮汉将她扔进柴房，“哐当”一声锁上房门，门外还拴上了一根粗重的铁链，铁链另一端固定在院中的老槐树上，除非砍断铁链，否则她根本不可能逃出去。
“好好待着吧，丫头。”
壮汉的声音粗哑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，“三日后，花轿自然会来接你。”
虞千夜摔倒在冰冷的地上，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。
她爬起来，扑到门边，用力拍打着门板：“放我出去！
虞老三！
你这个畜生！
放我出去！”
回应她的，只有虞老三的呵斥和铁链碰撞的刺耳声响。
接下来的三天，成了虞千夜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。
柴房里又冷又黑，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，透进微弱的光线。
白天还好，到了夜里，寒风从气窗灌进来，冻得她瑟瑟发抖。
虞老三每天只让打手送进来一块干硬的麦饼，连一口热水都没有。
麦饼又冷又硬，咬在嘴里硌得牙疼，难以下咽，可她饿极了，只能一点点啃着，勉强维持性命。
她试过哭泣，试过哀求，对着门板一遍遍地喊着“爹”，希望他能良心发现，放了自己。
可外面除了虞老三的辱骂，什么都没有。
她也试过绝食，可饿到第二天，她就头晕眼花，浑身无力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她知道，这样下去，不等花轿来接，她就会饿死在这柴房里。
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
她蜷缩在柴房的角落，抱着膝盖，一遍遍地抚摸着腕间的银锁。
银锁冰凉，却能给她一丝微弱的慰藉。
她想起养母，想起养母还在的时候，虽然日子也苦，可养母总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，会在冬天把她搂在怀里取暖，会在她害怕的时候轻声安慰她。
“千夜不怕，娘在呢。”
养母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，温柔而温暖。
可现在，娘不在了，再也没有人会护着她了。
昨天夜里，她趁着气窗透进来的月光，偷偷拆开了自己的旧棉袄，抽出里面的棉线，搓成了这三尺白绫。
她想，与其被送去沉晦阁被邪祟吞噬，不如自己了断，至少能保留一丝体面。
可她没想到，就在她准备自尽的时候，打手竟然来了。
“还敢寻死？
我告诉你，就算你死了，我也得把你的尸体装进花轿里！”
虞老三揪着她的头发，将她往柴房外拖，“沉晦阁要的是个人，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，只要能交差就行！”
头发被扯得生疼，虞千夜眼前阵阵发黑。
她挣扎着，却根本敌不过虞老三的力气，只能被他拖着，踉踉跄跄地走出柴房。
院子里，一顶红色的花轿停在那里，格外扎眼。
轿身崭新，红布却像是被水泡过一样，颜色发暗，摸起来黏腻腻的，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。
轿夫还是那三个穿着玄色衣袍的黑衣人，依旧戴着宽大的斗笠，沉默地站在一旁，像三尊没有生气的雕像。
他们的身影在院子里投下长长的影子，一动不动，连呼吸都听不到。
“快上轿！”
虞老三推了她一把，将她推向花轿。
虞千夜踉跄了一下，扶住轿杆，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棺材铺。
铺子里的棺木依旧静静地摆着，像是在嘲笑她的命运。
而虞老三，正站在门口，搓着手，眼神贪婪地望着黑衣人递过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布包——那里面，是她的“身价”。
那一刻，虞千夜心里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奢望，也彻底破灭了。
她转过身，弯腰钻进了花轿。
轿门被轻轻关上，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轿身狭窄，里面铺着的红布同样黏腻，像是沾染了什么东西，摸上去滑溜溜的，让人心里发毛。
虞千夜蜷缩在角落，手腕被一根红色的绳子捆着，绳子勒得很紧，让她有些喘不过气。
她紧紧攥着腕间的银锁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，支撑着她不至于崩溃。
花轿缓缓抬起，开始前行。
轿杆发出沉闷的咯吱声，规律得让人心里发慌。
虞千夜透过轿壁的缝隙往外看，只见花轿正朝着镇子外的乱葬岗方向走去。
路越来越偏，两旁的房屋渐渐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荒草。
荒草长得比人还高，风一吹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，像是有人在暗处低语。
地上随处可见散落的白骨，有的是动物的，有的看形状，分明是人的指骨、腿骨，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森冷的白光。
偶尔还能看到暴露在地面的棺木，有的己经腐朽，露出里面的骸骨，被乌鸦啄食得残缺不全。
虞千夜看得心惊肉跳，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，想要远离那些恐怖的景象。
可轿壁很薄，那些阴森的气息，仿佛能穿透布料，钻进轿内，让她浑身发冷。
轿夫们的脚步异常整齐，听不到丝毫喘息声，只有轿杆的咯吱声和脚步声，在空旷的荒野里回荡。
虞千夜忍不住又往缝隙外看了一眼，这一次，她看得更清楚了。
其中一个轿夫的颈后，皮肤像是干枯的树皮，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，从那道缝隙里，竟然露出了暗黄色的木屑。
随着脚步的晃动，木屑簌簌地往下掉，落在地上，悄无声息。
另一个轿夫的手垂在身侧，手指异常修长，指甲呈青黑色，指关节僵硬地弯曲着，不像是正常人的手，反倒像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。
他们不是人！
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，劈进虞千夜的脑海，让她浑身汗毛倒竖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诡异的童谣声从远处传来，忽远忽近，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，却唱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歌词：“红轿子，抬新娘，新娘哭，入阴房。
阴房黑，有尸香，吃了新娘不喝汤……红轿子，抬新娘，新娘死，不还乡……”歌声越来越近，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孩子，正跟在花轿两侧，踮着脚往里窥探。
虞千夜死死捂住嘴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，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，砸在黏腻的红布上，瞬间就被吸收了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。
她不知道这歌声是从哪里来的，也不知道那些唱歌的“孩子”到底是什么东西。
她只知道，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，走向那座吃人的凶宅。
轿帘无风自动，轻轻掀起一角。
虞千夜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去，只见外面的荒草丛中，隐约站着许多模糊的黑影。
那些黑影一动不动，身形佝偻，像是竖立的棺木，又像是蛰伏的鬼魅，正无声地注视着这顶前行的花轿。
它们的轮廓在荒草的掩映下，显得格外诡异，让人不寒而栗。
空气越来越冷，轿内的腥气也越来越浓。
虞千夜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，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，闷得发慌。
她紧紧攥着银锁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“平安”二字，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：“娘，救我……娘，救我……”可回应她的，只有越来越近的童谣声和轿夫们整齐的脚步声。
就在她沉浸在绝望中的时候，花轿猛地一颠，像是碾过了什么坚硬的东西——或许是一截白骨，或许是一块石头。
紧接着，一只青灰色的手，指甲又长又黑，指缝里还沾着潮湿的泥土，悄无声息地扒上了轿窗。
那只手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，没有一丝血色，像是死人的手。
指尖微微弯曲，似乎正准备掀开轿帘，伸进这狭窄而压抑的轿内。
虞千夜的心脏狂跳不止，浑身僵硬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诡异的手，一点点地用力，轿窗的缝隙被越撑越大。
一股混杂着腐土和尸臭的气息，顺着缝隙汹涌而入，几乎让她窒息。
童谣声还在继续，那些模糊的黑影依旧在旁窥视，而那只青灰色的手，正一点点地靠近她。
虞千夜闭上眼睛，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。
她知道，这只是开始。
通往沉晦阁的路，早己布满了死亡的阴影，而她，这只被迫送入虎口的祭品，恐怕连活着走到那座凶宅的机会，都寥寥无几。
轿外的风更紧了，荒草的“沙沙”声、童谣的吟唱声、轿夫的脚步声，还有那只手抓挠轿窗的细微声响，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了一曲死亡的序曲，在这阴森的荒野上，缓缓奏响。
本章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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