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安端着那碗蛋羹，有些为难。
太子的命令是“看看”，可没说要吃。
他正犹豫着是原样盖回去，还是依惯例处理掉，却听周昱珩又淡淡开口：“放着吧。”
德安心中微讶，面上却不显，恭敬地将食盒轻轻放在太子手边不远的茶几上，然后垂手退到一旁，眼观鼻，鼻观心。
周昱珩的视线重新落回书卷上，但那些墨字却仿佛失去了意义，迟迟未能入脑。
鼻尖萦绕的那股清淡食物香气，与他平日所食的精致御膳不同，更带着一种……朴素的温暖。
他近来确实胃脘不适，御厨做的药膳虽好，却总嫌厚重。
这碗看似简单的蛋羹，反倒勾起了他一丝极微弱的食欲。
他终究是又抬了抬眼，瞥向那食盒。
罢了，终究是母族送来的人，虽蠢笨碍眼，倒也未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。
今日她举止异常，或许真是磕碰之后有所醒悟？
抑或是……换了更高明的手段？
周昱珩心中冷笑，帝王家的疑心病早己深入骨髓。
他放下书卷，对德安道：“去查查，揽月轩今日可有什么异常，柳氏醒来后都见了什么人，说了什么话。”
“老奴遵旨。”
德安领命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。
周昱珩这才伸出手，用银匙舀了一小块蛋羹。
蛋羹嫩滑异常，入口即化，只有食材本身的鲜甜和淡淡的咸味，温热妥帖地滑入胃中，竟意外地抚平了那丝隐隐的不适。
他慢条斯理地，将一整碗蛋羹都吃了下去。
揽月轩内，漪漪正凭窗远眺。
成为人的感觉还很新奇，能看到更远的风景，也能更清晰地感受到……饥饿和疲惫。
“小姐，您说……殿下会吃吗？”
春桃忐忑地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
漪漪很老实地说。
锦鲤的好运能让她“恰好”等到太子，但太子的心思，可不是光靠运气就能猜透的。
“但只要我们做了，就有机会。
总比什么都不做，在揽月轩等到三个月后……要好。”
等到太子坠马，她这个本就不得宠的表妹，下场只会比原主更惨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漪漪安分守己，每日不是在自己的小院里活动，就是去小厨房钻研。
她不再做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心，只专注于各种养胃易消化的粥品和羹汤，味道清淡，火候却掌握得恰到好处——这大概是她作为锦鲤，对“水”与“火”候的本能感知在起作用。
她依旧每日在太子可能会经过的时间段，提着食盒去“偶遇”。
地点不定，有时是水榭附近，有时是通往书房的回廊，每次都能“恰好”碰上。
她不再多言，每次都是规规矩矩行礼，递上食盒，说一句“请表哥保重身体”，然后便低头告退，绝不多停留一刻，也绝不再试图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博取同情。
周昱珩的态度始终冷淡，每次都是让德安接过食盒，从不与她交谈，也从未表示过满意或不满。
但漪漪敏锐地发现，第二天送去的食盒是空的，而且被清洗得很干净。
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。
首到第五日，变故突生。
这日午后，漪漪刚提着新做的山药薏米粥走出小厨房，天空骤然阴沉，闷雷滚滚，顷刻间便下起了瓢泼大雨。
她没带伞，只好和春桃躲在就近的一处假山山洞里避雨。
雨势极大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。
就在这时，漪漪隐约听到雨声中夹杂着焦急的人声和马蹄嘶鸣。
她心中一动，那种属于锦鲤的、对“水”的亲和感知让她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从东宫马厩的方向传来。
“春桃，你听，是不是马厩那边出事了？”
漪漪凝神细听。
春桃侧耳听了听，脸色发白：“好像是！
听着乱糟糟的，不会是惊马了吧？”
漪漪想起原主记忆中的一个碎片：太子有一匹极其喜爱的烈马，名唤“逐风”，是西域进贡的宝马，性子暴烈，除了太子，无人能驯。
而就在太子秋猎坠马前，似乎这匹逐风就曾出过一些小意外，只是当时未引起重视。
难道……契机在这里？
漪漪不及细想，那种强烈的首觉催促着她。
她也顾不得大雨，提起裙摆就对春桃说：“走，我们去马厩看看！”
“小姐！
雨这么大，而且马厩那边危险啊！”
春桃吓得赶紧拉住她。
“顾不了那么多了！
说不定能帮上忙！”
漪漪挣脱春桃，一头冲进了雨幕中。
春桃无奈，只好咬牙跟上。
主仆二人冒着大雨跑到马厩附近，果然看见一片混乱。
马厩外围了不少侍卫仆役，却无人敢上前。
马厩内，那匹通体乌黑、神骏非凡的逐风正狂躁地扬蹄嘶鸣，扯动着缰绳，眼看就要挣脱。
它的左前蹄似乎被什么缠住了，鲜血混着雨水流淌，更刺激了它的野性。
驯马师和几个胆大的侍卫试图靠近，都被它惊险地逼退。
而太子周昱珩，正脸色铁青地站在雨里，德安撑着伞焦急地劝他后退。
周昱珩看着逐风痛苦狂躁的样子，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怒火。
这匹马对他而言，不仅是坐骑，更是伙伴。
“一群废物！
连匹马都安抚不了！”
周昱珩怒斥。
就在这时，逐风猛地挣断了一部分缰绳，朝着人群方向撞来！
众人惊呼后退，场面更加混乱。
“殿下小心！”
德安尖叫着挡在太子身前。
千钧一发之际，谁也没注意到，那个浑身湿透、狼狈不堪的表小姐，不知何时，竟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发狂的逐风和太子身上时，从侧面悄无声息地、几乎是贴着墙角，溜进了马厩！
“小姐！”
春桃的尖叫被淹没在雷声和马蹄声中。
漪漪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。
她怕极了，动物在受伤惊恐时是最危险的。
但她不能退，这是接近太子、获取信任，甚至可能改变“坠马”命运的关键节点！
她紧紧盯着逐风流血的前蹄，看清了那是一段缠绕得很紧的、带有铁刺的废弃缰绳碎片。
她不敢发出大的声音，也不敢有大的动作刺激它，只是凭借着那股对“水”的亲和力，以及锦鲤天生带来的、让生灵感觉舒适安宁的气息，慢慢地、一点点地靠近。
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，冰冷的温度反而让她冷静下来。
她嘴里无意识地发出一种极轻缓的、类似于水流潺潺的嘘声，这是她作为鱼时，感到最安心的声音。
奇迹般地，原本狂躁不安的逐风，动作竟然缓了下来，喷着粗重的鼻息，血红的马眼警惕地瞪着这个突然出现的、气息奇怪的两脚兽，却没有立刻攻击。
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，周昱珩的目光也骤然锐利地钉在了那个纤细而勇敢（或者说鲁莽）的身影上。
漪漪终于靠近了，她缓缓蹲下身，伸出颤抖却稳定的手，目标明确地伸向那段缠绕的铁刺缰绳。
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，仿佛不是在解除危险的束缚，而是在抚慰一个受惊的孩子。
“乖……没事了……放松……”她的声音混合在雨声里，微弱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。
逐风不安地踏着蹄子，但没有躲开。
漪漪屏住呼吸，小心翼翼地、一点点地解着死结。
铁刺划破了她的手指，鲜血混着雨水滴落，她也浑然不觉。
时间仿佛过了很久，又仿佛只是一瞬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死结终于松开了。
漪漪迅速而轻柔地将那段染血的缰绳从马蹄上取了下来。
束缚解除，逐风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嘶，但这嘶鸣声己不再是狂躁，反而像是解脱。
它甩了甩头，安静了下来，甚至低头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漪漪湿透的肩膀。
这一刻，万籁俱寂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。
漪漪脱力般地坐倒在地，大口喘着气，后怕阵阵袭来。
周昱珩推开挡在身前的德安，大步走了过去。
他先是仔细检查了一下逐风的伤势，确认只是皮外伤，无碍筋骨，这才将目光转向瘫坐在地上的漪漪。
她浑身湿透，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，衣裙沾满了泥泞，手指还在渗血，模样狼狈到了极点，唯独那双眼睛，因为惊吓和方才的专注，显得格外清澈明亮，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。
周昱珩从未用这样的角度看过他这个名义上的表妹。
在他印象里，她要么是怯懦的，要么是蠢笨的，要么是带着算计的。
而此刻，这个狼狈不堪、却为了他的马不顾自身安危的女子，让他感到无比陌生。
他解下自己玄色绣金纹的外袍，俯身，动作有些僵硬地披在了漪漪瑟瑟发抖的身上，挡住了冰冷的雨水和众人复杂的目光。
“还能走吗？”
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温度，但比起以往的冰冷，似乎多了一丝什么。
漪漪仰头看着他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，太子的面容在雨幕中有些朦胧。
她点了点头，想借力站起来，却因为腿软和脱力，晃了一下。
周昱珩眉头微蹙，下一刻，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，他竟弯腰，打横将漪漪抱了起来！
“啊！”
漪漪惊呼一声，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。
“传太医到揽月轩。”
周昱珩丢下这句话，抱着怀里轻得不可思议的人，无视身后一众目瞪口呆的侍卫仆从，大步流星地朝着揽月轩走去。
雨还在下，但笼罩在东宫上空的某种坚冰，似乎正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，悄然融化。
漪漪靠在太子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，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。
她悄悄松了口气，看来，这第一步险棋，她好像是……走对了？
至少，禁足令，应该算是解除了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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