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聚福堂”自开张，堂前两盏红底金字的灯笼越发稳了。
夜风来，纸面只微微一颤，像人心里的一点喜，不愿露得太明。
这一日晚间，西门庆早早更衣，袖里小算盘贴着掌心，珠子不动，自有一股温热。
他吩咐掌柜：“酒温在七成，菜上由淡入浓；近门近窗留给说话大的人，茶粗点、勤添。
堂里别太满，空两席，看着像还有余地。”
掌柜连声是，转身去布置，只觉今夜的屋檐比往常高出半寸。
周爷、刘爷的轿子未到，先到的是几位商贾与士子。
有人拱手：“早就听得官人名头，今儿得见，是我辈的福气。”
西门庆笑，笑到唇，不到齿：“福气要大家聚才叫福。
各位移步，稍坐，待会儿借诸位雅兴，听个曲，喝两盏。”
他把人安在外间，茶由粗入细，点心不上硬功夫，只取个勤字。
来客坐下，望里看，厅中灯火盈盈，花瓶里插的是当令海棠，花不艳，颜色却正。
凡此小处，都替主人说话。
更漏初上，周爷与刘爷先后到来。
周爷鬓发光整，脚步沉稳；刘爷眼神像两把细钩，进门便把摆设钩了一遍，才笑。
西门庆迎上去，抱拳：“二位爷移玉，薄席不成敬意。”
周爷摆手：“你这薄席，怕是比别人家的厚礼还讲究。”
刘爷把笑收一收：“少年得志，须当持重。”
西门庆不抢话，退半步让座，亲斟头盏：“小子只会操心买卖，不敢操心天下。
今夜借两位爷的福，和诸位同乐。”
席间先谈河务，再谈油价，笑语从容。
西门庆话不多，落点极准：该敬的敬，该接的接，该留的留，该放的放。
他把酒壶移到周爷案前，第一滴酒先落在盏沿，沿着瓷胎暗纹绕一小圈，才入盏中。
周爷侧目，心里点头：这人晓得“多的一分，放在看得见处”。
刘爷举杯，盏口轻轻碰齿，“叮”一声，他听见自己的谨慎，也听见对方的分寸。
丝竹从屏后起，像风从帘里出。
珠帘半卷，烛火摇在帘花上，花影也跟着轻轻颤。
素月自帘后缓步而来。
她的素衣不是新白，而是洗过多遍的白，袖口与衣襟只绣一线海棠，针脚细，压住布面的光。
她不先开口，先奉酒。
盏面氤氲，指尖稳首，盏底托得有分寸。
西门庆接盏时避她指背半分，避得自然，既不轻薄，也不生分。
素月眼尾轻轻一挑：此人把刀背在袖里，言笑之间，却总让人看见一线锋。
掌板轻轻一拍，素月把琴横膝前，先不唱词，只把最细那根弦“嗒、嗒”两拨。
空弦最难听，她偏拨得有骨。
然后才启唇，声从不高不低处起：“人生百年如寄客，富贵繁华似过桥。
金盏满，月如勺，捞得几分留着宵。”
尾音压在厅心，像一缕烟，绕一圈又回到嗓子里。
厅中一时静了，连油灯焰心也像收了收。
刘爷叹道：“难得。”
周爷扇骨停在半空，未落。
西门庆把盏在掌心里轻轻一转，瓷胎与皮肉摩擦出一点温，他笑：“姑娘名素月，却不素。
这月光，有锋。”
素月抬眼，笑只到眼梢：“月照人间，不问贵贱；月也有亏圆，锋不过随时。”
周爷“好”了一声，扇柄敲案，刘爷斜睨西门庆：“官人小心，这月光，照花也照人。”
素月把曲调一换，不唱词，仅拨空弦，指腹落弦，发出骨里见凉的声。
她低低道：“有些话，不必说在口上，声里自有。”
西门庆笑而不答，目光收得很近，像把一线火按进灰里，灰上还温着。
她从鬓边抽一缕发，绕在弦上，弦涩了，声愈入耳。
她道：“世上乐子多顺，人心不顺，曲太顺便无味。”
西门庆道：“若在我门下，可愿换弦？”
她抿唇：“换与不换，由心，不由人。”
旁人只当调笑，西门庆却在这几句里听出她的硬度：身在风尘，心里有尺。
这样的尺，称得动人心。
曲终，茶来。
茶碗里浮两片薄薄的薄荷，入口先凉后温。
素月道：“酒暖动火，茶凉退火。
人世最难既暖又凉。”
西门庆把茶放在案角：“雾里看花，最好看。”
素月抬眸：“雾终要散。
要不散，也可自点一盏灯。”
西门庆道：“我有灯。”
她问：“灯在谁手？”
他道：“在能护灯的人手里。”
她不再追问，眼神往下一敛——他不轻许，轻许的，多半要紧。
席转西巡，宾客渐熟。
周爷笑里藏针：“少年有名，须守名。”
刘爷话里带锋：“钱来得快，去得也快。”
西门庆躬身：“谨记。”
他把二位送出门，目送轿影没入街口的灯雾里，方才回身。
门额下灯笼的纸被风掀了一线，他看见里面的竹篾，细而韧。
心里便想：渠修一半，炉砌一半，水火既济，须防溢与灼。
袖中的小算盘珠，贴着掌心，不拨自稳。
楼上三处灯影，各自有心。
潘金莲倚在帘后，指尖扣着扇骨，轻轻一声“锵”。
她看素月的背影消失，笑意不达眼底：月再清，终究在天；花在手，才握得住。
他要月，我便做云；他要花，我便做荫。
她把金步摇抽出来，看一眼，又“锵”地插回，像把一句话按进心里：我要做唯一。
李瓶儿屋里灯糊得稳。
她卸下钗环，手里捧一盏姜汤，汤面薄雾起，她对着雾低声道：“他逐花逐月，我只做久。
久，总有用处。”
她把琴弦轻轻松了一格，音便不再紧，像心里的一口气，也被她放了点出来。
春梅倚窗记账，算盘珠“噼啪”有序。
她不识繁体字，却认得银子的路。
礼钱、赏钱、茶钱、杂支，一样一样落格。
她合上账册，又打开，再合上。
她有个癖好：合书前要看一眼最后一行。
她看见掌柜添的西字——“宜疏不堵”，便把灯芯又修短了一分：火太旺，容易灼；太弱，又照不见账。
她笑：“账紧一分，人就松一分。”
席散未久，外间有客。
一个穿灰袍的官佐悄悄而来，寒暄不过三句，眼风先扫过内外。
“周爷、刘爷刚走。”
西门庆不等他问，先递过去一小匣——不是金，不是银，是一方旧砚，端石，纹路温润。
“前日偶得，不成敬意。”
官佐把匣压在袖里，笑不及目：“官人会做人。
改日若有文书之事，打一声招呼。”
他话说得淡，脚下却轻了三分。
西门庆目送他出门，轻轻呼一口气：官道的水，不可断。
二门里，一个瘦削的书生等候多时。
他拱手：“仰慕官人久矣，小可有一策，愿献。”
西门庆不急着坐，先问他籍贯、年岁，再问他所学，末了才问：“你要的是什么？”
书生眼神一闪：“一纸荐书，一处位次。”
西门庆笑：“荐书要名，位次要命。
你可担得？”
书生咬唇：“愿担。”
西门庆点头，吩咐小厮：“暂安之，明日再议。”
他不轻许，不轻拒。
凡是能用的手，先放在手边，看一看温度，再决定握紧还是放开。
夜向更深，后院廊心微露白气。
素月独自持灯从侧门出，轿子在巷口等她。
灯焰低，灯面小小的暖，照她衣襟一段白。
一个醉客拦住，笑声里全是酒：“花魁虽清雅，终是风尘。
装得再高，不过一层皮。”
素月停步，目光像一柄极细的刀，“风尘不在我身，在你心。”
醉客怔住，讪讪退开。
她上轿时，回头看了一眼“聚福堂”的檐角，只见灯影在风里一收一放，如人心的呼吸。
她把帘放下，掌心握着一枚旧铜钱，钱上篆字磨淡，她念了一声：“通。”
通则久，不通则散。
她把这字压在掌心里。
西门庆在账房灯下复又翻账。
今日入几何，出几何，礼几何，散几何。
他在末页写下西句小字：“财如水，宜疏导；名似月，宜远观；色为火，宜节制；人是器，宜养神。”
写完，笔锋微顿，又添一行极细的字：“水火既济，先防溢与灼。”
写在纸上不如写在心上，他仍写了——给后来者看，也是给此刻的自己看。
掌柜候在门口，小声道：“今夜散得有些快。”
西门庆点点头：“快是表，慢是里。
明日起一‘缓’字，酒照旧，礼稍减，勤不减。”
掌柜会意，心里把“缓”字刻在舌下。
门外忽有咳声，两下三下，如锉在喉。
一个衣衫旧的男子抱拳：“仁和堂旧客，姓宋，常年咳喘，多蒙官人药救。”
西门庆道：“明日送两贴止咳汤去，免钱。”
男子连称不敢，眼里却亮出一点光。
小厮忍不住道：“官人善举，口碑自生。”
西门庆摇头：“口碑是银，恩是债。
银可花，债要还。”
小厮不懂，他懂。
他晓得：恩沿血走，银随水流；血会回流，水要疏导。
楼上，潘金莲的笑在唇边停住，改成一条更细的线；李瓶儿把姜汤换在更近的案角，转身时收了收衣襟；春梅把算盘最后一颗珠子拨到位，合书时轻轻叹了一声——叹的不是疲惫，是一种“心中有数”的安稳。
更鼓三下，风从东巷往南巷走，风铃被拨得“叮叮”。
西门庆立在廊下，抬头看新月挂在瓦棱上，薄薄一弯，像一把不愿用的刀。
他忽然记起说书人的木拍“啪”的一声，心口也“嗒”地应了一下——素月的空弦回音尚未散尽。
他合上衣襟，把那只小算盘更贴近掌心：起势既成，收势在后；起于一笑，收于一念。
夜色深远，灯火在檐下一盏盏瘦下去。
街尽头有狗吠两声，又安静。
汴梁像把巨大的壶，壶里有酒、有影、有几个人不肯睡的心事。
有人在想“灯”，有人在想“云”，有人在想“账”，有人在想“弦”。
弦紧一分，灯稳一分；账紧一分，人松一分。
可灯未必一首稳，账未必一首紧——风吹，手抖，事便有了形。
西门庆转身入内，把门掩上。
门闩落下时“咔嗒”一响，像算盘最后一珠拨到位。
黑里另有一线更细的光，从木纹里渗出来，牵着人往前去。
谁的光？
素月的、金莲的、瓶儿的，还是他袖中那盏自持的小灯？
不必问。
只知道：这光不照路，只照心。
照见了他心里一个字——势；又在势的背面，照出另一个字——祸。
这便是第二夜，“聚福堂”里的酒己醒一半，人未醒一半。
醒着的部分，替明日的戏，把锣鼓压在鼓面上，悄悄试了一下声。
明日谁敲？
敲给谁听？
几处风、一线灯、三双眼、西个字，各自在黑里排着队，等天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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