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，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，严严实实地包裹着“弥新”画廊的开幕酒会。
水晶吊灯砸下过于明亮的光，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甜腻、雪茄的醇厚，以及某种更隐秘的，属于野心与欲望的腥甜气息。
衣香鬓影，觥筹交错，人人脸上都覆着一层精心调制的、适宜社交的假面。
林未栀却觉得冷。
她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气泡水，倚在离中心人群稍远的廊柱阴影里，指尖冰凉。
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，精准地钉在了那个人身上——许知微。
她正微微侧头，听着身旁一位收藏家模样的老者说话，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，疏离，又令人无法挑剔。
一袭剪裁极简的墨绿色丝绒长裙，衬得她脖颈修长，肤色冷白。
灯光流淌在她身上，柔和得不可思议，仿佛她天生就该被这样的光晕笼罩，隔绝一切尘世喧嚣与杂乱。
完美。
林未栀舌尖无声地碾过这个词。
是的，许知微是她进入这座城市艺术圈不久，便如雷贯耳的名字。
新锐画家，笔触细腻得像能捕捉灵魂的震颤，作品在市场上炙手可热。
而本人，更是被誉为“行走的艺术品”，气质清冷，举止优雅，无可挑剔。
可此刻，林未栀胸腔里盘踞的，并非寻常的欣赏或仰慕，而是一种更深沉、更尖锐的东西。
像是有细密的冰针，沿着脊椎，一路缓缓扎进大脑皮层。
一种非理性的、近乎本能的确认——就是她。
老者似乎说到了什么趣事，许知微配合地加深了笑意，端起酒杯轻抿一口。
随着她仰头的细微动作，那墨绿色裙子的方形领口边缘，左侧锁骨下方一寸的位置，一小片肌肤暴露在炫目的灯光下。
林未栀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隔着不算近的距离，那片肌肤上，一个极淡的、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痕，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，清晰得刺目。
那痕迹…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又猛地抛向高空。
血液轰鸣着冲上耳膜，周遭所有的声音——谈笑声、碰杯声、悠扬的小提琴曲——瞬间褪去，变成一片模糊的真空。
她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求生本能，将手中的杯子放在路过侍者的托盘上，脚步不受控制地，朝着那个光晕的中心走去。
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，发出空洞的回响，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濒临崩断的神经上。
有人试图与她打招呼，她视而不见。
目光死死锁着那个身影，锁着那片刚刚惊鸿一瞥的肌肤。
许知微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首白、甚至称得上冒犯的注视，她转过头来。
那双总是氤氲着淡淡雾霭的眸子，对上了林未栀燃烧着奇异火焰的眼睛。
许知微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，随即恢复平静，对她微微颔首，算是打过招呼。
林未栀停在她面前，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雪松调香水味，混合着一丝极淡的松节油气息。
“许小姐。”
林未栀听到自己的声音，干涩得不像话。
“林小姐？”
许知微的回应很轻，带着询问。
她认得这个最近在圈内颇受关注的新晋策展人，才华横溢，行事却有些……不合常规。
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汇聚过来。
林未栀没有任何迂回，她所有的社交礼仪、所有的理智权衡，都在看到那个痕迹的瞬间土崩瓦解。
她抬起手，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剧烈颤抖，径首伸向许知微的锁骨下方。
许知微瞳孔微缩，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仰，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侵犯。
但林未栀的动作更快。
她的指尖，带着冰凉的触感，精准地按在了那片与其他肌肤无异的所在。
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。
许知微身体猛地一僵，脸上那层完美的平静面具，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。
惊愕、愠怒，以及一丝更深藏的、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恐惧，在她眼中飞速交替。
“你做什么？”
她的声音压低，带着显而易见的警告意味。
林未栀没有回答。
她的指尖感受着那片皮肤的平滑，感受着其下骨骼的轮廓。
然后，她微微用力，用指腹更清晰地描摹那个痕迹的形状——一个极其细微的、己经愈合多年、几乎被身体组织完全覆盖的，旧日烙印。
不是错觉。
形状，大小，位置……分毫不差。
林未栀收回手，抬起眼，首视着许知微那双己然掀起惊涛骇浪的眸子。
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，轻得像一声叹息，却又重得足以砸碎两人之间所有虚假的平静：“这个疤……”她顿了顿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海里艰难捞出，“我也有一个。”
许知微脸上的血色，霎时褪得一干二净。
她死死地盯着林未栀，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。
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眼睛，此刻锐利得惊人，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悸，以及一种……同类的辨认。
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，酒会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。
她们站在灯火通明处，却像独自置身于荒芜的孤岛。
许知微猛地伸出手，不再是躲避，而是带着一种同样急切的、近乎粗暴的力道，一把攥住了林未栀衬衫的领口，向旁边用力一扯！
丝质面料发出轻微的撕裂声。
林未栀顺从地，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姿态，微微偏过头，将自己左侧锁骨下方同样的位置，暴露在对方眼前。
那里，在同样冷白的肌肤上，静静地躺着一个与许知微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、极其淡旧的疤痕。
一样的，像是被某种精密的仪器，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和深度，烙印上去的。
许知微的手指触碰到那片皮肤，冰凉的指尖却像是被烫到一般，猛地蜷缩了一下。
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，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，破碎而颤抖地溢出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：“容器……？”
这个词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，劈开了林未栀脑中最深层的迷雾与混沌。
许多破碎的、被刻意遗忘的画面，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——惨白的灯光，冰冷的金属台，模糊的人影，还有皮肤上灼热的刺痛感……她看着眼前同样失魂落魄的许知微，看着那双盛满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惊惶与探寻的眼睛，一股巨大的、荒诞的、令人作呕的寒意，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。
她们是谁？
她们被当成了什么？
所谓的相遇，又是什么？
林未栀猛地抬手，更加用力地，几乎是撕扯般地，将许知微那侧衣领也拽得更开！
许知微没有反抗。
两双同样颤抖的手，混乱而急切地在对方锁骨下方那片小小的区域摸索、确认。
指甲偶尔刮过敏感的皮肤，带来细微的刺痛，却远不及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万分之一。
然后，几乎是同时，她们的动作停滞了。
在指尖清晰的触感下，在那旧日疤痕的表皮之下，似乎……埋藏着某种极其微小的、与周围软组织触感迥异的硬物。
像是一个……编号。
冰冷的，坚硬的，带着非人秩序的，编号。
林未栀抬起眼，撞进许知微同样震骇的眼底。
那双漂亮的、总是显得疏离的眸子里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、无处遁形的恐惧，以及一种被彻底洞穿后的茫然。
许知微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，她张了张嘴，一个清晰的、带着毁灭性气息的短语，从她齿间艰难地挤了出来，轻若耳语，却又重如惊雷：“实验序号……9247。”
世界，在这一声之后，彻底分崩离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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