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和十二年的冬夜，寒风如刀，刮过京城纵横的街巷，也刮过一顶悄无声息没入城西的青呢小轿。
轿子里的林杼，一身大红嫁衣，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。
指尖是冰凉的，心口也是。
耳畔似乎还回荡着父亲那句冰冷的话：“杼儿，家族养你至今，该是你为林家牺牲的时候了。
七皇子虽……处境不佳，终究是天家血脉，你嫁过去，安分守己，莫要再给家门惹祸。”
牺牲？
林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，冷冽而清晰。
所谓牺牲，不过是她那位好庶妹林画梨花带雨地哭求，说不愿嫁给那个母族获罪、失宠于圣前，几乎被踢出继位序列的七皇子赢湛，而父亲和继母顺水推舟，将她这个原配嫡女推出来顶缸的遮羞布罢了。
凤凰落羽，不如草鸡。
这便是如今京城上下对她林杼最真实的看法。
轿子停下，外面传来轿夫略显敷衍的声音：“侧妃娘娘，到了。”
侧妃。
连正妃的名分都没有。
林杼深吸一口气，冰凉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。
她伸手，自己掀开了轿帘。
没有喜娘搀扶，没有喧天锣鼓，只有一座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荒僻的府邸，门楣上“七皇子府”西个字，也透着一股灰败之气。
几个穿着半旧棉袄的仆役垂手站在门口，眼神里的打量多于恭敬，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。
“娘娘，请随奴婢来。”
一个年级稍长的嬷嬷上前，语气还算平稳，但眼神里的疏离显而易见。
林杼微微颔首，挺首了脊背，踏入了这座将决定她未来命运的门槛。
府内陈设简陋，夜色中更显空旷寂寥。
她被引到一间勉强算是新房的院落，屋内只燃着几根红烛，光线昏黄，驱不散满室清冷。
“殿下……殿下还在书房处理事务，请娘娘先行歇息。”
嬷嬷说完，便带着人退了出去，留下林杼和她的贴身丫鬟知秋。
“小姐，他们、他们也太欺侮人了！”
知秋看着这冷清得过分的景象，忍不住红了眼眶，“这哪里像新婚之夜……”林杼抬手，止住了她的话。
她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隙，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。
寒风灌入，吹动她额前的碎发，也让她更加清醒。
屈辱吗？
自然是屈辱的。
愤怒吗？
也必然是愤怒的。
但眼泪和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
从她被决定成为弃子的那一刻起，能依靠的，就只有自己了。
她仔细回想着关于七皇子赢湛的所有信息。
生母早逝，外家因罪流放，他在宫中形单影只，年近二十却连个像样的差事都没有，是诸位皇子中最不起眼，也最被视为无望的一个。
将她嫁过来，林家是彻底断了在她身上的任何政治投资，只求用她堵住悠悠众口，全了林画和五皇子那边的“佳话”。
然而，绝境之中，未必没有生机。
若赢湛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，她或许只能困死在此。
但若他心中尚有一丝不甘，一丝野心呢？
那这桩被所有人视为耻辱的婚姻，或许就能成为她林杼绝地翻盘的唯一机会。
她需要试探，需要判断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，红烛燃了过半，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。
门被推开，一股淡淡的酒气夹杂着冬夜的寒气涌入。
林杼转过身，看向门口的男人。
他穿着一身暗色的常服，身形挺拔，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，但那双眼睛，却深邃沉静，没有预想中的颓废或戾气。
他只是站在那里，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，带着审视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林小姐。”
他开口，声音低沉，听不出什么情绪，“今日之事，委屈你了。”
林杼心中微动，没有错过他称呼中的疏离——“林小姐”，而非“王妃”或“夫人”。
赢湛走进屋内，并未靠近，只在桌边停下：“这门亲事，并非你我所愿。
你乃名门闺秀，应得更好归宿，而非与我困守于此。”
他的话客气，却将界限划得分明。
林杼安静地听着，心念电转。
他在示弱？
还是在试探她？
或者，这仅仅是他真实的想法？
赢湛继续道：“府中诸事，你可自行斟酌，不必问我。
他日若有机缘，我必给你自由。”
给她自由？
休妻吗？
林杼心中冷笑。
到那时，一个被皇子休弃的女子，在这世道又岂有活路？
这看似仁慈的承诺，不过是更温柔的刀子。
她知道，不能再等下去了。
若此刻不能扭转他的看法，日后恐怕更难有机会。
于是，在赢湛话音落下的瞬间，林杼缓缓抬起了手，自己揭开了那方象征性的红盖头。
烛光下，她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，清丽绝伦，却没有丝毫新嫁娘的羞怯或弃妇的哀怨，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和冷静。
她迎上赢湛微微愕然的目光，双眸清澈如秋水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说道：“殿下误会了。”
赢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林杼步履平稳地走到桌案前，目光扫过上面略显凌乱的书籍和几张写满批注的舆图，心中最后一点疑虑消散。
她伸出纤长的手指，精准地点在舆图上一处关隘，抬起头，目光锐利如刚刚出鞘的剑锋。
“殿下，与其思量如何遣散妻室，不如想想，三日之内，弹劾您‘交通外将、图谋不轨’的奏章送达御前时，您该如何应对？”
她微微前倾，声音压低，却重若千钧：“而这‘通敌’的证据，正是我那好妹妹的未来夫家，五皇子一党，为您精心准备的‘新婚大礼’。”
赢湛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，终于骤然而变！
他瞳孔紧缩，猛地看向林杼，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与审视。
房间内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。
红烛高燃，映着一对名义上的新婚夫妻，却无半分旖旎，只有同盟初结时，那凛冽而致命的杀机，悄然弥漫开来。
（第一章，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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